[古典文學入門（四）ep.11]愛情愛國之爭：人生終極之尋覓 細讀辛稼軒青玉案(元夕)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
——王國維

稼軒 青玉案(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呢首詞可能係全香港人最鍾意嘅詞作
尤其係DSE2018年重列範文
三首宋詞，以呢首最合適中學生睇 
情竇初開，最多FF嘅時期
一首將愛情追求寫得咁動人嘅詞
自然深受歡迎，深刻於腦海啦 

相對黎講，辛詞嘅愛國主戰
似乎係唔適合於主張和諧嘅課程
稼軒最關鍵嘅一面，反而埋沒
更有趣係，呢首詞嘅解讀向來有爭議 
一係以愛情詮釋，大家都知
一係講家國懷抱

最著名嘅講法出自梁啟超：
自憐幽獨，傷心人別有懷抱。
係稼軒對自己嘅憐憫，唔止單講愛情 
張忠網、董利傳〈論辛棄疾的戀情詞〉：
借「美人」以寄寓其清高自守、甘受冷落、秉性不協、不與奸人同流合污的政治懷抱，詞的深層所蘊含的憂患意識、悲劇意緒，引人求索。
自屈原楚辭起，中國文學有「香草美人」嘅講法
即係好多講植物、美人嘅比喻
都係對家國有所寄託，唔係表面咁簡單架 
咁到底邊種講法更加合理呢？


稼軒題作：元夕
單睇題目，好似比唔到我地解讀嘅方向
但元夕，即係元宵節
農曆新年第一個月圓之夜，正月十五
係中國愛情文化佔有重要嘅地位 

歐陽修 生查子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元宵節嘅起源說法好多
公認係到隋朝初年完全成形
唐朝之後，元宵賞燈嘅晚會好盛大
咁古代好多男女就會係呢日出街 
猜吓燈謎，賞吓月亮，好鬼浪漫
現代有人話，呢日係中國嘅情人節黎
思春男女光明正大出去互溝啦


稼軒 青玉案(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鳳簫：排簫，簫管排列參差如風翼
玉壺：既指燈火，又指月亮

詞題已經明確呈現愛情解讀嘅方向
上半片即描述南宋燈會嘅盛況
宋朝嘅燈會，係連開五日架
呢五日之中，隨時可以一見再見心上人 

起首先寫「風」、「花」、「樹」、「星」
詞人嘅眼光放得好遠 
係人群之中抬頭眺望天空
東風吹動無數高掛燈火
稼軒以樹上嘅千花比喻燈光之明亮
肉眼又點會望得到「夜放花千樹」呢？
呢到唔係肉眼所見，係稼軒嘅心眼
呢樣係文學家嘅想像力
一陣東風，又點止吹動眼前之景
必定早已掠過元宵晚會無數嘅燈花 

無數嘅燈火，係實景
由上方嘅燈火，連繫宇宙嘅星光閃爍
又係形容緊煙花四起，風吹墜落如雨
由上至下，如雨般吹落於人群之中
青年男女，眼看火花連綿不絕
點撚心中對愛情嘅渴求 
又何嘗唔係受東風受外界撩撥而開嘅花呢？
元宵節千千萬萬嘅男女
為愛情而開嘅花，係虛意


「寶馬雕車香滿路」
表層黎講，係花開之香味
深層而言，係意中人嘅香氣
一如荷里活咁嘅靚車隨處可見
更加有以花朵鋪成嘅紅地毯 
撩人欲醉，五光十色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由花至人至香，上半片連繫非常緊密
簫聲起伏動人，燈飾光流千轉
玉壺又可以指月亮，一詞雙解
由嗅覺嘅香，到聽覺嘅美妙 
再至突然受光眩目以致一剎那間迷濛
再睜開雙眼，係「一夜魚龍舞」
魚龍形嘅彩燈翻舞
借此描繪當時民間百姓嘅載歌載舞
正係所謂嘅魚龍百戲，古代雜耍表演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蛾兒雪柳：元宵節婦女頭上戴嘅裝飾

下半片顯出此詞嘅主題：尋覓
稼軒為何書寫此一情景？ 
上半片寫元宵佳節嘅大環境
下半片集中大環境中嘅個人

街邊一堆囡囡頭著鬧蛾兒、雪柳
知道今日出黎好多仔仔睇
全身都係盛裝打扮 
但稼軒心目中嘅女神，並唔係呢堆庸脂俗粉
「宦游吾倦矣，玉人留我醉」
呢邊係咪暗示緊稼軒理想嘅伴侣不在於此呢？
眾女散去，只餘下一陣暗淡嘅香氣

「眾裏尋他千百度」
詞人揭示：
呢種尋覓唔係一時半刻 
唔係只為元宵節男女相遇嘅一次
唔係初步接觸嘅情愛
元宵晚會，只係一實事之典型
象徵整個中國愛情文化嘅男女交會
稼軒能夠千次百次，不斷尋覓
係無數人群邂逅偶遇之中
依然尋覓，乃人生終極之浪漫 

人生現實，有諸多限制
「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裏花難折」
稼軒一生係家國，係愛情，亦是如此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千古名詞，流傳至今
必定有由個別而昇華至人生普遍經驗
每個人都可以用自己嘅人生感受呢句詞 


因此王國維講詞：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
王國維自知咁樣解詞，絕非詞中原義
但呢一句詞嘅魅力正在此
就係我地會忍唔住觀照返自身
愛情、學問、事業無所不可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稼軒此句之妙，在於不說盡
等到驀然回首，殘燈一角佇立佳人
但係，回首之後呢？ 
佳人係咪有意等候，抑或根本唔識稼軒？
我地無從得知，因為一切都止於回首
止於望，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後續如何，一切只能想像 

「燈火闌珊處」
上半片極力寫元宵盛況
下半片著筆囡囡笑語
只為對比佳人嘅獨一無二
群眾與個人
寶馬雕車與燈火闌珊
種種對比，梁啟超先講：
自憐幽獨，傷心人別有懷抱。


葉嘉瑩《中國詞學的現代觀》：
詞人們在詞中敘寫一些以美女及愛情為主的傷春怨別之情的時候，他們在顯意識中並不見得有什麼藉以言志的用心，然而卻正是在這類詞寫作中，他們卻於不自覺中流露了隱意識中的一種心靈之本質。
返到最原先嘅問題：
咁到底邊種講法更加合理呢？
文學嘅詮釋係多向立體，我地無絕對嘅答案
但係呢首詞作，愛情嘅詮釋更具效力
我地唔可以針對單一句子
無視整首詞所呈現元夕嘅愛情命題 

稼軒寫愛情之尋覓
而其理想典型，始終係不離家國
「是則是一般弄扁舟，爭知道他家，有個西子」
實睇呢首詞，自然係浪漫動人嘅尋覓
虛睇呢首詞，整首詞皆是稼軒愛情理想尋覓之比喻
佳人佇立，可望而不可至 
一如稼軒只能再三係歷史過去想像西施
所有想像都係遠離眾人，抽離現世
沿此愛情理想，自可上追稼軒嘅家國理想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稼軒此詞，確實精彩絕倫
就算讀者完全唔識稼軒
都能以自己嘅經驗細味詞中之美
因為呢首詞唔止寫愛情之尋覓
實則乃人生種種理想尋覓之象徵 

由熱鬧以至寥落無人，再至回首
若無之前付出千百度嘅努力
豈會有驀然之驚喜讚嘆？ 
人生種種理想之尋覓，皆可以此詞觀之
那人之美，唯有千百度尋覓之人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