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學入門（六）Ep.24]文學的動態閱讀，從辨體到破體：由喪夫之痛至家國之悲 共讀李清照永遇樂(元宵)

余自乙亥上元，誦李易安《永遇樂》，爲之沸下。今三年矣。每聞此詞，輒不自堪。
——宋末劉辰翁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

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我地經過二十三篇針對李清照嘅閱讀
終於黎到最後一篇，讀佢晚年最具代表性嘅詞作
李清照人生嘅悲痛，絕對不止於小情小愛而已
呢樣或者係我地一直對李清照嘅誤解
其實生於北宋，死於南宋，李清照見證咗江山轉變
又點會不受時局影響，只著重私己嘅個人呢？

正因為咁，要掌握李清照晚期嘅作品
係唔可以忽略佢前期、中期嘅創作、文學觀念
亦都需要注意時代變化，朝野政局對佢人生嘅影響
呢種閱讀方法，大抵係睇古典文學最重要嘅基礎
我地作為讀者一步一步咁接近，與作品、作者、社會相互詮釋
唔止可以對文學有更深嘅體悟，亦令自己由此得此昇華

由此觀之，倒轉而言，李清照之一生豈非如此？
李清照閱讀前人之作，寫下詞論，說明辨別詩詞之本色
後因時局動盪，喪夫再婚，李清照嘅創作亦隨之轉變
昔日堅持不以詞談家國之悲，最後終是看破界限
破而後立，更顯得李清照作為大詞人嘅多元立體面貌
而呢一切都係文學動態歷程嘅變化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

上半片係詞人今昔之間不斷穿梭交替
章法頓挫，問答對應，極見其深沉於胸間嘅悲情
「落日熔金」，生動咁形容日落之際嘅景色
馮其庸讀此四字，有勁正嘅解讀：

「落日熔金」，詞意初看似隔，未能即時得其形象。一九七一年，予在酒西余江縣，居處在山岡上，每當秋日傍晚，見西北一帶，山色如翠黛，長空雲霞萬里似錦，倏然變化，尤令人神往者，當落日衘山，將下未下之時，其色鮮紅瑩明，遠看恰似煉鋼爐中燒紅耀眼通明之鋼塊，因嘆易安體物之切，捕捉形象之敏快。……故知會通古人詩詞，當亦不易，創作固需生活為依據，解會亦需生活始能參悟也。

落日暮雲，珠聯合壁，一絕景也
恰恰係如此美色之前，李清照卻問：「人在何處？」
呢個人，即有兩個詮釋：
一、我個死鬼老公，已經唔係到陪我啦！
二、再靚嘅景，又有咩用？我都唔係家鄉！
「人在何處」之問，兩者皆通
一者為昔，一者乃今，彼此循環對照

人人心入面都有個「二五仔」，愈美好嘅時刻
往往愈容易勾起過去嘅遺憾
因為我地會意識到呢種係人生嘅反諷
就算外界再美好，都唔會改變到你嘅悲痛！

「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
景不孤生，因情而出
上接「人在何方」，景隨之而悲
煙霧濃得似為柳樹染上顏色
哀怨嘅笛聲，令人沾染愁雲
春天依舊，但係詞人心中，春意還有多少？

「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
元宵乃中國古代象徵愛情嘅節日
又咁好天氣，李清照少女時最愛就係咁
佳節，美景，天色好，最啱去玩
但詞人卻講：
咁正嘅日子，其實好快就會有風雨來臨架啦！
我地唔難發現，呢樣當然係由眼前景
比喻到李清照自己開高走低，美好而至孤苦嘅一生

由此，詞人先會生無可戀咁講：
「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
無論邊個約我，有埋Benz同勞斯萊斯
我都會一概謝絕，你地自己去飲酒吟詩啦！
呢到既唔係我嘅故鄉，我又無愛人相伴
又何必故作開心，應酬他人呢？



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翠冠兒：有翠玉嘅帽子。
金雪柳：頭飾。
簇帶爭濟楚：滿滿地插戴，整齊華麗。

下半片追憶過去，再回首當下
昔日北宋汴京嘅盛世，李清照仲係少女
成日好得閒出去玩，特別鍾意正月十五(即元宵)
其時打扮得好靚，化行哂妝，戴埋名貴飾物
正係：

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 何須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一面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

「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
而家呢，李清照自感「憔悴」
人老色衰，滿頭白髮，歲月不饒人
就算係元宵晚上出門，都驚比人見到老態
正係由昔日花中一流，變成老太婆嘅時光無情
呢種身老心衰，其實一直係李清照中後期詞作可見：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既然如此，李清照就表明唔想出去，留返係屋企
「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其實除咗喪夫再嫁之事，李清照亦不滿時局
呼應「人在何處」，即係暗含：
明明大家都係面對故土失陷，但竟然仲過得咁開心？

永夜懨懨歡意少。空夢長安，認取長安道。

南來尚怯吳江冷，北狩應悲易水寒。

說梅止渴，稍蘇奔競之心，畫餅充飢，少謝騰驤之志。

你地呢班「酒朋詩侶」，「香車寶馬」
根本就係偏安南方，完全唔知金人險惡
仲係到「笑語」，開心得不得了
李清照嘅謝絕，既係有過去失去愛情嘅悲苦
亦充滿咗現今對世間嘅種種不滿

關於此詞的寫作特點，既是人們常說的今昔對比，又並非那種簡單對比，它不僅是一幅濃縮了的社會、人生圖畫，更是一部內涵豐富的人物心靈史的藝術外化。
——陳祖美

過去、現在、未來，係不能切割嘅河流
李清照雖是作古之人，但卻係活生生存在於宋代
正如我地活於香港，此刻嘅閱讀
既呼應緊我地嘅過去，亦創造嘅我地嘅未來
文學作為一種動態閱讀、創作，正如我地每分每秒嘅當下人生

李清照從辨體到破體，絕非為憑空而來
而正係由喪夫之痛至家國之悲種種人生遭遇契合
everything is connected to everything else
如果我地懂得，會看見李清照人生盡在於此